一千年有多长？

对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对有情人，却是沧海桑田。

海月城。

细雪纷纷扬扬而落，掩埋了青石板路。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留下串串脚印，歪歪扭扭延伸至远方。

城中一家店门前，门匾上书写着三个金色大字。

千仞斋。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趴在柜台前，头像鸡啄米一样，不停的打瞌睡。

吱呀——

外面的门应声而开，他睁开了眼，“谁？”

待看清来的人是谁时，他连忙迎了过去，“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年轻女子摘下斗篷毡帽，掸去身上的雪，柔声问道：“店里没有什么人吗？”

“是呀，生意一直清淡，就没见好起来过。”

“这样啊，你回去吧。”

伙计一愣，“大小姐，你……”

女子看出他的心思，轻声一笑，“你放心，就算没有生意，这店也不会关门，莫担心你无处可去。”

“嘿嘿。”

被戳破想法，伙计尴尬一笑，他挠了挠头，“那小的就先走了。”

“去吧，顺手把店门关上。”

人走后，年轻女子来到柜台前坐了下来。

外面的雪依旧在下，她就这么的着，什么也没有做。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再次咯吱一声。

“越姐姐。”

随着门被推开，清脆声音响起，女子抬头，只见一袭青衫像一阵风闪了进来。

她失笑，“青枝，你还是这么冒失。”

“别说我，倒是姐姐，看你现在这样，哪里还能想起你小时模样。”

越正思笑了起来，“每次一说你，你就拿我以前的事情说。”

青枝吐舌头，“这不能怪我，大家都知道。”

越正思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就你一个人来么？”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的人敛了笑，半响又笑开，“没有，还有何姗她们呢，只是晚一会到。”

“这样啊。”

场面一时沉寂。

许久，才听见青枝道：“千年前那一战后，她就去了魔界，哪里还记得我们。”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水中的泡沫，眨眼就破碎。

越正思轻轻摇头，“我相信白芨会回来的，就像……”

然而，话未说完，她也沉默了。

“算了吧。”

青枝长吐了口气，“易熠那个的，更不用提了。说走就走，连个话都不留。”

嘎吱——

门再次被推开，满身风雪的人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凛冽寒气。

两人齐齐望去，却见是久未相见的熟人。

愣了半响，青枝冲了过去，一掌拍在她的肩上，兴奋道：“离离，你怎么来了？我们得有一百年没见过面了吧。”

秦暮离的眼角抽了抽，抬手拂下那的爪子，“有人让我来的。还有，别这么叫我。”

“好吧，小离。”

“……”

越正思掩唇轻笑，“是谁让你来的？”

“不知道，有人给我寄信，说是……”

秦暮离话微顿，眉头轻蹙，似有疑虑，半响才道：“说是我会看到想见的人。”

“你想看到的人？”

青枝讶然，“难道是……不可能吧……”

“我不知道。”

秦暮离垂眸，“时间太久，我都快记不清她们的模样了……”

簇簇——

窗外树梢上有雪掉落，在这安静的屋里，分外清晰。

当当当——

有敲门声响起。

“是何姗她们吧。”

青枝笃定，然而她打开门，看清来人时，却是一愣。

“你是？”

“凤城，巫风雅。”

“啊……原来是巫姐姐，快请进……”

越正思终于站了起来，“姐姐怎么来了这里？”

巫风雅微微颔首，“我来见人。”

此话一出，秦暮离冲到她面前，“莫非你也收到了信？”

“是。”

巫风雅拿出一封用火漆封印，已被拆封的信，“你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秦暮离一把夺过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点头，“没错……难道这是真的……”

青枝跺了跺脚，“谁这么闲，还搞这么神秘。让我知道，我非得揍她一顿。”

“啊嚏！”

海月城外，一名年轻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直引人侧目。

然而那些行人看清她的模样，腹诽顿时烟消云散。

那一袭红衣，三千青丝用白色缎带束起。

明眸皓齿，顾盼神飞。

端端一个俏丽美人。

毕竟，这还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年轻姑娘揉了揉鼻子，“谁在骂我。”

“也许是你的姐姐们。”

有女子声音凭空在她耳边响起，听起来凉凉的。

然而，四周并没有人。

她吐了吐舌头，“我也是想给她们一个惊喜嘛。”

“惊吓可能更适合。”

“凰啊……”

你不觉得，你才更吓人吗？

又不是没有身体，却偏偏轻飘飘像鬼一样不现身……

“嗯？”

回应的声音很轻，也很淡。

飘落的雪却有一瞬间的静止。

她闭了嘴，“没什么。”

那句话，便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九重天上，瑶台楼阁。

白衣女子棋子落盘，发出清脆响声，“怂。”

“阿桓这个孩子，该像我学学嘛。”

轻笑声响起，音如天籁，余音绕梁。

柳归烟抬眼，望向对面玄青华衫女子，似笑非笑，“像青龙神君你一样，气死人不偿命？”

“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也是帮凰大人感知喜怒哀乐。”

话音落下，一道赤火横空劈下。

下一瞬，青龙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远去的轻笑。

“哎呀，能让凰大人专门对我下禁制，当真是受宠若惊呢。”

柳归烟眉头轻挑，双手轻推棋盘，便搅乱了黑白子。

她站了起来，来到瑶台玉栏边，朝下望去。

天河泛起涟漪，片刻，平滑如镜。

一个人出现在画面中……

漫天的风雪里，一名女子孑然而立于雪山之巅。

狂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呼呼作响。

有雪落在她的头上，却不及她发色的白。

似是感觉到目光，她忽然抬眼，一眼望来。

淬银的双眼中，漫天风雪停息。

时间仿佛凝固。

只是一霎，狂风再起。

铺天盖地的雪，席卷而来。

画面是漫天的白，待终于停下，再度露出景色，人却已经不见。

柳归烟轻叹。

但愿这一次，你不再有悲伤。

站在海月城门前，抬头仰望高大的城门楼。

“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觉得很应景。”

“什么？”

“一座城，一个人。”

易熠伸手，有雪落在她的掌心中，转眼化成晶澈的水。

“阿然……”

她的声音，有浅淡的伤。

“这一次，是不是又是你在骗我？”

易熠缓缓合拢掌心，朝城内走去。

依旧是纯白的城，却已物是人非。

千年前那一战，因为凰设下的阵法，海月城并没有什么损失。

所以，这些建筑还保持着当初模样。

那场堪比上古时期的四界大战，只有短短三天便迅速结束。

魔界和妖界，因为两个人的出现，白芨和东瑾，有条件退出战局。

至于神界，本就无意，随着东君败走，也迅速撤退。

至此，四界界门再度关闭。

之后，神之冢的怨气被她与恢复实体的凰联手封印，送入轮回。

人间界再次平静。

但那一战，终归伤亡惨重。

用了千年时光，才终于再度恢复繁华。

然而海月城，却永远陷入了冬天。

这里终年飘雪，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走了，却也有人依旧留下。

只是，繁华不再。

易熠缓缓吐了口气。

白色的雾气，缭绕又散开。

这座城啊……

是她的内心世界，又怎么会再有春天……

“阿然……神祇不会再转生，对不对？”

她记得自己问凰时，对方沉默的模样。

千年的时间，由最初的不信，到现在的心死。

如今，桓却忽然告诉她，让她来海月城……

不知不觉间，易熠发现她已经停在一座二层小楼面前。

纯白的楼体，紧紧关闭的门。

里面却传来喧闹声。

“你这个小的，竟然骗我们！”

“哎呀，我跟妈妈长得像，姐姐们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认错人不关我的事情。”

易熠的唇角一弯，这是桓的声音。

另一个，是青枝吧……

然而，她的笑，也只是一瞬。

面对这扇门，她竟是有些彷徨。

如今的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些人……

千年的光阴，已经改变了太多人和事。

“妈妈？”

屋里传来桓的声音，很快就响起脚步声。

啪！

门被猛然打开，一个年轻女子扑到她的怀里，“妈妈！”

“易熠？”

屋里很快响起嘈杂声，还有急急的脚步声。

易熠想走，却被桓紧紧抱住。

她无奈轻吐了口气。

先出现的是青枝，但她的反应却先是一愣，而后气道：“桓，你又骗我！哪里有人！”

易熠想扶额。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她用了隐身，只有桓才能看见自己。

现在倒是连累了小家伙。

“不，桓的姿势……”

里面走出一个女子，熟悉的容颜，气质却比初见时更端方。

她的目光望向易熠，虽然没有焦距，却笃定，“是你吗？易熠。”

风雅……

易熠苦笑，还是这么敏锐。

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现身。

都是她熟悉的人。

越正思，何姗，长孙云英，柳萱，甚至还有云白衫，慕容羽，还有很多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人……

最后，她的目光停到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依旧是初见的模样。

明明是女性，却偏偏着男装，但并不掩饰自己身为女人的特征。

英气，阴柔。

两种气质在她的身上交杂，让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

易熠默默叹了口气。

阿离……

她最怕见的，就是秦暮离……

这会让她想起阿然……

这时，她看到这个人，竟是朝她走来。

近了。

咫尺之距。

却停了下来。

同样是因为找不到她，而焦距发散，但目光却是坚定，没有任何怀疑。

“易熠，我未曾怪过你，姐姐也不会。虽然我有时挺生气，觉得你抢走了阿姐。但是，能看到她有喜欢的人，我还是很高兴。”

话未完，却微哽。

秦暮离仰头，看向天空，“即使她已经不在，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那一战，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易熠闭上了眼。

桓不知何时，也松开了她。

“妈妈。”

易熠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淬银如天上星，却渐渐褪去。

黑色瞳眸重现。

她的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

“很久不见，各位。”

场面却比之前更沉默。

直到巫风雅来到她面前。

易熠望着她。

巫风雅的手，穿过她的发，许久，才轻声道：“颜色很漂亮。”

她笑了，“谢谢夸奖。”

“你……”

秦暮离望着易熠，忽然不知说什么。

然而……

“这头发，不是因为你姐姐，别想多了。”

“……”

易熠的目光，望向屋里角落，那一直不曾被人发现的人，微微一笑。

凰……

与自己付出的代价相比，能再次看到她与常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便已经是上天最大的宽容。

“妈妈。”

桓的声音，让易熠的目光转了回来。

只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我可先说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打我。”

望着小家伙的模样，易熠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这种感觉，熟悉而陌生。

然而桓已经拉着她跑了起来。

当她们终于停下，不远处却是海月城的城门。

易熠看了桓一眼，“这里？”

“是。”

身后的人，陆续都走了过来。

太多的的美男，吸引了路人的目光，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一个个修为都高深得看不透，万一不小心惹怒了谁……

不知过了多久。

城门前终于出现一个年轻女子，一袭白衣，腰间一柄长剑。

她面无表情，朝易熠走来。

青枝一愣，而后掩唇，“白芨……”

“你让我见的……”就是她么……

易熠未说出的话，忽然卡在喉咙。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白芨身后忽然蹦出来的小人儿身上。

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安安静静跟在白芨身后。

虽然只是个孩子，却有她最熟悉的影子。

那是她至死，也不能忘记的模样。

似是感觉到易熠的目光，小女孩抬眼，一眼望来。

那一瞬间，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九重天上，青龙一口抿干杯中酒，轻声一笑。

“凰啊凰，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眼。”

轰！

一道火球从天而降。

她消失在原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