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格格事件爆发,乾隆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对皇室,对自己的帝王威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小事。他能运用自己的权势、手段,将这些负面影响一一抹平,也能将这些个欺骗他,膈应他的人一一料理,这整个天下,谁敢非议他一句?
但,直到闻听克善觐见的此刻,他才恍然忆起,克善会怎样看他?会否觉得他武断失察?会否觉得他昏聩无能?会否觉得他偏听偏信?更严重的是,会否对他失望?
想到这里,乾隆不敢再深思下去。全天下人的看法他都可以不在乎,但,独独,他不想在那温雅少年清澈透亮的双眸中看见对自己的失望,一星半点也不可以!故而,虽然这么些天以来,他一直处在暴怒之中,却是头一次对自己的情绪失去了控制。
将手里的茶杯捏紧,再捏紧,直到一丝微不可闻的碎裂声传来,他才猛然间回神,堪堪住手,引颈朝坤宁宫大门望去,却又立即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的看向别处。
一个帝王,竟连直视一个人的勇气也没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此刻,乾隆心情太过纠结难堪,根本没想过去探究这种诡异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克善和永璂得到通传后徐徐走进殿中,看见殿内站立的两名少女时,他俩步伐一顿,转瞬又恢复过来,行到两名少女身旁站定,给主位上的帝后行礼。
两人都没向小燕子和紫薇见礼,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过去。永璂想着这两人不知该怎么称呼,觉得尴尬,世子却是觉得没有必要。以这两人闯下的滔天大祸,乾隆为了大局不得不留住两人性命,但必不会让她们好过。对于两个注定被炮灰掉的小角色,世子绝不会浪费精力去关注。
两人刚跪到一半,皇后先乾隆一步开口叫起,如此逾越,明显有跟乾隆对着干的意思。但乾隆这次并不觉得被冒犯,他正沉着脸,看向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没叫起,即便皇后开了口,两人也没敢动,依然垂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又过了片刻,见他还不开口,世子抬眸朝看似发呆的帝王看去,试图找出他脸上迁怒的痕迹。
事实上,在看见殿里小燕子和紫薇的身影时,世子就开始暗暗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请安,被皇后或乾隆迁怒,那简直是必然的。但立马转身出去更不现实,他只能硬着头皮进来受难。
似有心灵感应般,在世子探究的视线看来时,乾隆刚好从怔忪中回神,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瞥见世子眼里的小心翼翼,乾隆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状况,连忙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待两人站定,他撇开视线,嘴唇紧紧抿起,表情看似不快,实则僵硬。
“若朕没记错,这个时候你们应该还没下学?”乾隆色厉内荏的质问。
世子和克善垂头答道:“回皇上,纪师傅身子不适,突然昏倒被送去太医院了,故而今天提前下学。”
这个纪晓岚,早不昏倒,晚不昏倒,偏偏这个时候昏倒,真是没用!乾隆恼怒的腹诽,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不能开口赶刚来的两人离开,只能转而看向小燕子和紫薇,继续让她们给皇后行礼。
“还愣着干嘛?快给你们皇额娘跪下!”若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乾隆此刻的语气,除了煞气更浓郁之外,还多了几分僵硬的不自然。自己做下的丑事要在克善眼前上演,于他来说简直是种煎熬。
小燕子和紫薇在乾隆森冷的呵斥下抖了抖身子,颤巍巍的跪下。
皇后撇开头,眼不见为净。
乾隆死死盯住两人动作,眼里被寒气氤氲。这两人简直是他的耻辱,是他平生最大的污点。试想,若当初他真册立紫薇做了贵人,事情会如何?乾隆心里一颤,不自觉的向克善望去。
父女相·奸,世人唾弃!想到那寒星般的眸子中流露出对自己的鄙夷,厌弃,乾隆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闭了闭眼,手上一个用力,掌中的茶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在碎裂声传来的同时,乾隆猛然将手里的杯子朝紫薇狠狠掷去,茶水混合着瓷片在她裙裾边炸开,瞬间将她弄的一身狼狈,跪着的两人悚然一惊,差点失态的跳起来。
“这就是你们的规矩?礼是这样行的吗?手放哪边?头下垂几寸?你们竟然还敢直视帝后圣颜?”乾隆面无表情,语气极度冰寒,一字一句缓缓逼问。他显然忘记了,克善刚刚行礼时也直视了龙颜。只能说,这就是差别待遇。
皇后在乾隆发难时就诧异的转回头,不可思议的看向勃然大怒的帝王,眼里满是困惑。要认她们的是您,要为难她们的也是您,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乾隆不管皇后怎么想,他盯视地上两人,手一抬,厉声呵道:“重来一遍!”
小燕子和紫薇无法,表情既是不甘,又是害怕的站起,重新跪下。
“啪”!又一个杯子在小燕子身上壮烈牺牲。皇后,永璂,克善都忍不住为乾隆的大力抽了抽眼角,龇了龇牙。疼啊!
“这又是哪门子礼仪?恩?下跪时哪只脚先落地你们没学过吗?”乾隆掷出又一个杯子后,满脸狠戾的质问。
皇阿玛,我们真没学过!小燕子和紫薇心里叫屈,却不敢顶着乾隆浑身暴涌的煞气犟嘴,只能自觉的再站起来,心里默默回忆一遍动作,再次跪下。
“啪”!这次杯子在紫薇头上开了花,茶叶,茶水,混着她额头的鲜血往下流入脖子,没入衣襟。她摇摇欲坠,不敢置信的看向乾隆,样子分外楚楚动人,惹人爱怜。
乾隆丝毫不为她的表情所动,眼里对她的厌恶又加深一分。当初,就是这个眼神,这个表情误导了他,如今看来,对着自己生父也能此番作态,当真令人作呕。
“看着朕做什么?又忘了行礼时不可直视龙颜吗?重来!”
两人再次起身,跪下,反反复复。乾隆再次呵斥,砸杯,毫不手软。
这下皇后终于看出问题来了。皇上摆明了是刻意折磨这两人嘛!转念一想,是了。这两个贱·人如此狡猾,将事情闹的那么大,还牵扯进了五阿哥在朝臣面前以命相保,皇上这不受人威胁的性子,定是厌弃了他们,又杀不得他们,留着慢慢整治呢!
一想通,皇后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朝容嬷嬷暗使一个眼色,让她再添一套茶具上来。砸吧,砸吧,今儿就算砸了坤宁宫内所有瓷器,本宫也不会心疼。
可惜,乾隆并没有砸光坤宁宫瓷器的打算。看着地上的两人已经由开始时的齐整变成眼下的狼狈,浑身抖索的瘫软在地,脸上,手上,各处俱被碎瓷片割的一道一道,鲜血迸裂,惨不忍睹,衣服也被茶水打湿,粘贴在身上,露出身体曲线,他终于住了手。
“克善,永璂,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回去温习功课吧!”乾隆眸色暗沉的向镇定自若的世子和脸色惨白的十二看去。
这两个贱·人形容太过不堪,可不能污了克善和永璂的眼目。这是乾隆此刻的真实想法。
“儿子(克善)告退。”两人齐齐弯腰行礼,退出坤宁宫正殿。世子步伐不紧不慢,并不受乾隆此番暴戾发作的影响,反观十二,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儿了。
待两人走远,乾隆看向皇后温声道:“小燕子和紫薇如此不成器,日后有劳皇后严加管教了。”
皇后微微一笑,恁的舒心,“臣妾遵命,定不会让万岁爷您失望。”
地上被乾隆整治的奄奄一息的小燕子和紫薇听见皇后春风化雨般温柔的回答,禁不住内心的恐惧,颤抖起来。她们本以为皇上能轻易放过她们,定还会如往常一般,对她们宠爱有加,如今看来不是。
想到乾隆刚才对她们冷酷无情的惩治,两人内心的惶恐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双双仰头,神色哀戚的向他看去,面露祈求之色。
乾隆对她们哀求的表情无动于衷,得到皇后的保证,微微颔首,头也不回的甩袖离开。
行到乾清殿,乾隆捡了张椅子坐下,呷一口茶舒缓紧绷的情绪,热茶氤氲出的白色雾气将他神色莫测的俊颜衬的更加深沉。半晌后,他颓唐的靠倒在椅背上,喃喃问道:“吴书来,小燕子这件事疑点重重,朕问也不问就确认下来,如今闹到此番局面,别人会不会觉得朕很昏庸?”这个别人是谁,自然只有乾隆一个人清楚。
吴书来定了定神,小心答道:“哪儿能呢!万岁爷行事英明,杀伐果决,开创大清一代盛世,明眼人都看着呢。您执掌的是整个天下,凡事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偶有失察,那也是别人刻意误导欺瞒的结果。”
吴书来说的有人刻意误导欺瞒,自然说的是小燕子,今儿他算看出来了,万岁爷对还珠格格已经厌恶到了极点,他往日平白受了她那么多鸟气,不适时上点眼药,实在对不起自己。
但他的话,却使得乾隆往更深的地方想去。将事情前后又细思一遍,乾隆眸光一闪,斜飞的浓眉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将马场之事泄露给漱芳斋的人查到了没有?”半晌后,他敛目,朝虚空中问。
一名黑衣侍卫突然出现在殿中,半跪行礼后拱手答道:“回皇上,已经查到,系乌拉那拉家族名下一包衣奴才所为,他目前在乾清殿担任皇上内侍。”
“哦?”乾隆抬眸,挑眉看向黑衣侍卫,“那将紫薇和小燕子的消息透露进永琪府上的人查到没有?”
“查到了,也是乌拉那拉家的包衣,在内务府担任主事,负责管理谱牒。”侍卫答完,深深埋下头,不敢去看乾隆表情。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来临,乾隆忽而沉声笑起来,“呵~~乌拉那拉家?皇后的手笔吗?还查到什么?”
侍卫被乾隆笑的浑身发寒,垂头闷声回道:“查到这里,再无一丝线索。”
“你下去吧!”乾隆颔首,面无表情的将黑衣侍卫遣退。
乌拉那拉?皇后?当朕白痴吗?虽然今次事件爆发,看似皇后最得利,但皇后被他连番夺权,连个坤宁宫也管制不过来,何以能将手伸到朕的身边?伸进内务府?管理谱牒的奴才也能收用,那上三旗所有大家世族的户口谱系薄岂不是任此人随意篡改?胆子未免太大了!
想到此处,联系到令妃轻易就能改了紫薇汉女户籍为包衣,将她弄进宫,乾隆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猛烈的怒火,手大力拍向身边的桌面。桌子轰然倒地的巨大声响震的殿内侍从惨白了脸,双股战战。
“吴书来,你可听见了?将那名内侍给朕找出来,即刻杖毙。”站起身,乾隆看向吴书来,语气淡然的下令。
知道乾隆语气越是平淡,心里越是震怒,吴书来不敢耽误,立马着人下去拿人行刑。
“摆驾延禧宫!”见吴书来布置妥当了,乾隆举步朝延禧宫走去。
阻止了延禧宫外守职太监的通传,他悄然进殿,惊的正暗自得意的令妃直接从椅子上跳起,忘了行礼。
“见了朕,你这是什么礼数?恩?”乾隆径直在主位上坐下,周身气场冰寒瘆人。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令妃立即反应过来,风情万种的领着回神的宫人们跪下行礼。
“令妃的阿玛是内务府总管魏清泰?”乾隆并不叫起,斜睨跪着的令妃一眼,轻飘飘问道。
令妃从面上看不出乾隆情绪,只能微微一笑后答道:“回皇上话,魏清泰正是臣妾阿玛。”
乾隆点头,继续垂头沉思,任令妃跪的双膝酸痛,从左脚换到右脚。她身后的一众宫人更是内心忐忑,身子颤栗不止。
“朕没叫起,你个贱·婢岂能妄动?来人啊,拖下去,杖毙。”沉吟中的乾隆突然将手边的茶杯砸向令妃身后的一名宫·女,(您今天砸够没有?)面色黑沉的怒叱道。
令妃白着脸回头一看,被砸的正是她平日最为倚重的大宫·女腊梅。
守在门边的侍卫得了帝王命令,立马走出来两人,将喊冤连连的腊梅拖了下去。
“令妃,连自己的贴身宫·女也调·教不好,你如何协同皇后管理后宫事务?如何有资格做这延禧宫一宫主位?朕看,你不如即日起在延禧宫偏殿修身养性的好。令妃听旨:日前令妃深蒙圣恩,曾委以重任,协理后宫;然其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今革除其令妃封号,贬为令嫔,移居延禧宫偏殿悔过静思。”
乾隆一通训斥后又发下降位圣旨,其行事雷厉风行,丝毫不给令妃反应的时间。看着令妃在自己面前一副深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样儿,乾隆满意了,暗道:这就是专横弄权,愚弄朕的下场,可惜,事情还没完呢。
丢下受了太大打击,还回不过神来的令妃,乾隆又即刻回养心殿拟旨,贬责内务府各部官员,打杀了那名管理谱牒的主事,割除了魏清泰一切职务,压入大牢候审。
做完这一切,乾隆才感觉大大松了口气。
令妃持宠弄权,其行事之隐秘,竟连他的暗卫也探查不出,内务府更被她牢牢把持,若再过两年,待她势力坐大,宫中是何局面?是否连朕也奈何不了她?想到这里,乾隆内心升起一股戾气,犹觉得对令妃的惩治还远远不够。
不急,慢慢来,看着一个人在垂死中挣扎还犹不自知,岂不是更为有趣?平息下胸中狂涌的杀气,乾隆摩挲着骨节上的扳指,森然一笑。
收敛起冷笑,似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吴书来,语气已是温柔如水,“今日朕在坤宁宫连番发难,可能吓到克善和永璂了,你去朕的私库寻些静气宁神的药材和补品给他俩送去,越贵重越好。对了,克善好像很爱赏玩古董字画,你将朕那本颜真卿的《湖州帖》也给他送去。”
吴书来听见乾隆最后一句吩咐,瞪大了眼睛,迟疑的朝他看去,怀疑自己听错了。《湖州帖》?万岁爷,您平时不是很宝贝么?连履亲王和庄亲王想借来一观您当初都不同意,今儿是怎么了?
乾隆知道他在迟疑什么,也不解释,手一挥,神色不耐的打发他下去,“还愣着干嘛?快去!”克善喜欢就好,一些个死物,有何舍不得的?
“咋!奴才马上去。”吴书来见帝王面露不耐,头一低,动作快速的弓腰退下,心内暗忖:今儿在坤宁宫到底谁受了惊吓啊?十二阿哥好像有点,这克善世子,那是一直面带微笑,连眼也没眨过喂!《湖州帖》万岁爷也舍得送,看来皇上对世子的宠爱,连皇子阿哥们也越不过啊!
坤宁宫里,皇后送走乾隆后睨向地上瘫软如泥,看不出人形的两人,心情舒畅,也没兴趣再折磨她们,草草说了些规矩就叫来侍从将她们带下去安置在偏殿。反正皇上发了话了,这两人,她可以日后慢慢调·教,不急于一时。
又过了没多久,容嬷嬷一脸喜色的走进殿中,将令妃被贬,魏清泰被关的消息眉飞色舞的详述一遍,皇后闻言,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只感觉这些年来,被令妃打压的郁气一扫而空。
“如今想来,世子说的真对啊!娘娘您这次什么也不做就大获全胜了!”容嬷嬷禀告完,忍不住有感而发。
皇后垂眸寻思片刻后,脸上神采奕奕,笑叹道:“经过此次,本宫算是看出来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轻易不能走岔一步。本宫今后只管做好本宫分内的事,照顾好永璂和克善,其它的事,随她们闹去吧,有万岁爷在,看谁能翻了天去!”
与年前的憋屈一对比,皇后终于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