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赵半仙,一缕山羊胡子在太阳底下显出死亡的灰色。
骚动的人群又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的举动。
“钱老板!”我朝身后喊:“你过来说说,这个项目你投了多少钱。”
钱有余迟疑着不敢上前来,眼前站着的人,都是月白一个村的,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万一出了半点纰漏,得罪了月白,他是宁可舍了钱,也不愿意舍了她。
钱有余的心思我一眼看透,我鼓励着他说:“大胆说,你开发老鹰嘴,有什么打算。”
钱有余嘴巴一张一合的,半点声没发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回过头看了看我,局促地笑了笑,低着头避到一边去,蹲下身子,把头缩在双腿间,再也不肯抬起头。
“淤泥糊不上墙!”我笑,踢了他一脚,转身对乡民们说:“我告诉大家,钱老板要在这个地方投资上亿,上亿是什么概念,我给你们说,差不多可以造一个春山县城。这么多的钱投在这里,受益的是谁啊?是你们!”我的手指指着这群低头不语的人,越发感觉心里委屈了:“政府想方设法来改变你们生活,你们倒好,看到了一点绳头小利,就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这地底下是有矿,不假,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没有经过钻探勘察,说什么都是废话。也许这里有座大矿,大得不可想象,也许这里的一点矿,根本就不值得去开采。你们把投资老板挤走,把政府挤走,你们拿什么去开矿?我告诉你们,单是一台挖掘机,就要上百万,你们拿什么去买?”
人群沉默,赵半仙眯着眼捋着山羊胡子。
“万一地底下开采出来的矿石还值不到一台挖掘机,你们怎么办?”我朝身后伸手,想要一瓶水来解渴。眼光却半点也不敢离开他们,只要我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乱动,毕竟,我是他们的镇长!
突然感觉手里塞了一瓶水,回头瞄一眼,是薛冰,拿着手机指了指,示意我电话已经打好。
老鹰嘴水厂工地的骚动引来了郭伟,他气喘吁吁地地跑过来,紧张地看着这群人,问我:“怎么回事?来那么多人。”
我低声说:“这里发现了金沙,有矿脉。”
“是吗?”郭伟惊疑地看了看坑底,嘴里喃喃道:“还真有?”
郭伟的到来让人群又开始骚动。
这位新书记很不屑跟他们理论,从他们讨要征地款就知道,这个书记连他们的面也不见,绝对是比我要难说话的多。
果然,郭伟看了看人群,开口说:“怎么?想造反?”
赵德全跟郭伟打过几次交道,赵半仙更是熟知郭伟的风格。当初他带着一群老头老太在乡政府里安营扎寨,这个书记连半个面都没露。不露的原因在他们看来,书记怕他们!
“我们都是良民,能造什么反?你这个书记,可不能随便给老百姓扣帽子。”赵半仙阴阴地说,张开半阖着的眼睛,拿着拐杖在地上戳了戳,戳出几个小洞来,又用脚扒拉几块土填平,踩了踩说:“我们头顶自己的天,脚踩自己的地。千百年来,老鹰嘴就是我们祖先的,踩在自己地上,造谁的反?”
郭伟被他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本身就带着一股书生气,站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农民中,显得尤其的手无缚鸡之力。
“不造反,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家去?”郭伟终于把声音柔和了下来,在乡下工作过的人都知道,硬碰硬,乡下人根本不会买帐。
“我们就站在自己的地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回哪里去?”赵半仙阴阳怪气地说,惹得背后的人群又一阵起哄。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徐教授手足无措,他捧着发现金沙的石头走到我们身边,朝赵半仙他们说:“大家听我说几句,好么?”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都想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要说什么。
“这里发现了金矿矿脉是不假。”他扬了扬手里的石头:“但究竟有多少蕴藏量还不清楚,还要进一步钻探。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不管这土地是谁的,只要有金矿,大家都高兴,你们说是不?”
人群一齐点头,叽叽咋咋地声音又响起来。
“如果你们想知道地底下到底有没有,还得我们进一步勘查是不?你们围在这里,又解决不了问题,是不?还不如等我们勘查清楚了,再来讨论归属问题,是不?”他一连串的“是不”把人群说得乱了阵脚。
“这东西,还是先搞清楚是谁家的好。免得到时候我们又被他忽悠。”赵德全拦住徐教授的话,凑过嘴巴在赵半仙耳边说了几句。
老鹰嘴村里,赵半仙是灵魂人物,这个当过村干部,靠看风水为生的老头,在老鹰嘴村里有着一言九鼎的作用。拿下他,就等于拿住了老鹰嘴的命脉!
想到这里,我走到赵半仙身边诚恳地说:“老村长,你是当过干部的人,觉悟比他们高。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真要出了事,谁也保不了谁。何况老村长你的闺女现在也是镇居委会的居民了,今后镇的发展,还是需要企业带动才能发展啊。”
赵半仙被我软硬一顿浆糊,刷得心动了许多。我是在告诉他,老鹰嘴村为了一个农转非的户口指标,可以将他一脚踢到门外,谁又能保证老鹰嘴今后不会再次将他排除在外呢?像他这样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在乡里就属于孤寡人家。
“陈镇长你说的没错。可是他们……”赵半仙欲言又止。
“叔,你可要立场坚定啊。”赵德全看我几乎要说动赵半仙了,急了起来,拉着赵半仙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倒。
我伸手扶住赵半仙,微笑着说:“徐教授说得没错,总要先搞清楚地底下的东西才好。”
赵德全正要说话,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叫声,我猜到是郝强来了。郝强开着边三轮,出门必定拉警报,亮警灯,威风凛凛。
赵德全的脸就白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我,他身后的人群在警笛声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慢慢瓦解了,等到警笛声到我们身边停下,他背后的人群早已作了鸟兽散,剩下孤零零的赵德全扶着颤巍巍的赵半仙。
“谁在闹事?”郝强大喝一声,从车上跳下来,抽出屁股后面明晃晃的手铐就要冲过来。
赵德全“妈呀”叫一声,扔下赵半仙,像条狗一样窜了出去。没站稳的赵半仙被他一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地骂人。
我忍住笑,弯腰扶起赵半仙,替他拍拍灰尘说:“快回去吧。工地灰大,对身体不好。”
赵半仙恨恨地一跺脚,骂道:“这些没娘爷教的东西,老子再管闲事,不得好死!”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感觉到像有一双温柔的小手在抚慰。老鹰嘴村人虽然散去了,但他们肯定还会卷土重来。
我们只给老鹰嘴人画了一张饼,这张饼画得让人垂涎欲滴。先是画了一副城里人的模样,让他们拱手相送了高速公路征地款,接着画了一副工人的模样,让他们都以为自己变成了工人,又画了一副农贸市场的饼,让老鹰嘴村人都认为从此以后,自己也能开门做生意了。
殊不知,这些饼的背后,除了我画的让他们成为工人的饼,其他的饼都显得越来越遥远,口袋里没几个钱的老鹰嘴村人,拿什么去建一个农贸市场?
也正是他们觉得这些饼只是好看,解决不了肚子饿的实际情况,他们才会麻着胆子,丛恿着赵半仙出来,想要在滔滔洪水中,捞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