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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沾雨”的霞影纱,在寂寞的秋末时节看来,外头枯凉的景色也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杏雨蒙蒙,温润而舒展。
海兰比意欢早跨进一步,欲笑,泪却先漫上了睫毛。她在如懿身边坐下,执了如懿的手含泪道:“想不到,原来还有今日。”
意欢忙笑道:“愉妃姐姐高兴过头了。这是喜事,不能哭啊!”她虽这样说,眼眶也不觉湿润了:“皇后娘娘别嫌咱们俩来得最晚。一大早人来人往的,人多了都是应酬的话,咱们反而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如懿挽了意欢的手坐下:“多谢你们,沾了你们的福气。”
海兰忙拭了泪道:“皇后娘娘,等了这么多年……”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梦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在梦里都梦见了抱着自己孩子的那种喜悦,可最后,却是一场空梦。梦醒后泪湿罗衫,却不想,还有今日。
意欢接口道:“只要等到了,多晚都不算晚。”她不免感触,“皇后娘娘等到了,臣妾不也等到了么?一定会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意欢穿着湘妃竹绿的软缎滚银线长衣,袖口略略点缀了几朵黄蕊白瓣的水仙。发髻上也只是以简单的和田玉点缀,雕琢着盛放的水仙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朵,也极衬她的气质,那样的凌波之态,清盈亮洁,便如她一般,临水照花,自开自落的芬芳。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一盘花籽香荷包,打开抖出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十分精巧可爱。
意欢含笑道:“这还是臣妾入宫的时候家中的陪嫁,想来想去,送给皇后娘娘最合适了。”
海兰笑着看她:“你轻易可不送礼,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如懿推却道:“既是你的陪嫁,好好儿收着吧。等十阿哥娶妻的时候,传给你的媳妇儿。”
意欢从来对嬿婉也只是淡淡的,如今更多了几分鄙夷之色,失笑道:“哪里等得到那时候,臣妾也不过是什么人送什么东西罢了。虽说令妃每常和咱们也有来往,可她若怀孕,臣妾才不送她这个。”
海兰从藕荷色缎彩绣折枝藤萝纹氅衣的纽子上解下闪色销金绢子扬了扬,嫌恶地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意欢轻轻啐了一口,冷然道:“要不是她这么狐媚皇上,今日娘娘在永寿宫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过。若是不小心伤了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好?”
说起这个来,海兰亦是叹气:“皇上年过不惑,怎么越来越由着性子来了呢?”她看着如懿道:“娘娘有时便是太在意皇上了。许多事松一松,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平白让令妃和晋嫔她们看了笑话。”她犹疑着道,“其实皇上多喝几口鹿血酒要寻些乐子,便也由着他吧。”
意欢咬了咬贝齿,轻声而坚决道:“臣妾说句不知死活的话,今日若是臣妾在皇后娘娘这个位置,也必是要争一争的。”
海兰睁大了眼道:“你是指太后会责怪皇后娘娘不能进言?”
意欢摇摇头,微红了眼圈:“不只是太后,便为夫妻二字,这些话便只能由皇后娘娘来说。”
海兰沉默片刻,叹息道:“说句看不破的话,你们呀,便是太在意夫妻二字了。无论民间宫中,不过恩爱时是夫妻,冷漠时是路人,不,却连路人也不如,还是个仇人呢。凡事太在意了,总归没意思。”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海兰只得勉强笑道:“臣妾好好儿地又说这个做什么?左右该罚的也都罚了,臣妾过来的时候,还听见晋嫔在自己宫里哭呢。也是,做出这般迷惑圣心的事来,真是丢了她富察氏的脸面!”
她唤过叶心,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垫着青紫色缎面,内中放着二十来个颜色大小各不同的肚兜,有玉堂富贵、福寿三多、瑞鹊衔花、鸳鸯莲鹭、锦上添花、群仙献寿,还坠着攒心梅花、蝉通天意、双色连环、柳叶合心的串珠珞子,簇在一堆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如懿拣了一个玉堂富贵的同心方胜杏黄肚兜,讶异道:“哪里来这么些肚兜,本宫瞧这宝照大花锦是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内务府最喜欢用的布料,如今皇上用的都没这么精细的东西了,你一时怎么找出来的?”
海兰抿着嘴儿笑道:“只许娘娘盼着,也不许臣妾替娘娘想个盼头么?从臣妾伺候皇上那年开始,就替娘娘攒着了。一年只攒一个,用当年最好的料子,挑最好的时日里最好的时辰。臣妾就想着,到了哪一年,臣妾绣第几个肚兜儿的时候,娘娘就能有身孕了。不知不觉,也攒了这些年了。”
如懿心中感动,比之皇帝的喜怒无常、情意寡淡,反而是姐妹之间多年相依的绵长情意更为稳笃而融洽。或许怀着这个孩子,也唯有海兰和意欢,是真心替她高兴的。她爱惜地抚着这些肚兜:“海兰,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心意。”她吩咐道:“容珮,好好儿收起来,等以后孩子大了,都一一穿上吧。”
海兰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道:“其实皇上赏的哪里会少,臣妾不过是一点儿心意罢了。娘娘只看舒妃妹妹就知道了,自从生下了十阿哥,皇上没个三五日就要赏赐呢。”
意欢虽然带着澹澹的笑意,眼角眉梢却添了几分薄雾似的惆怅。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虽然是用了假发,但那把青丝还是看起来薄薄脆脆的,让她昔日容颜失色了不少。“东西是赏了不少,可人却少见了。从前总以为多年相随的情分,到头来也不过是以色事他人罢了。若不是这个孩子,只怕臣妾早已经闭锁深宫,再不得见君颜了。”
此话亦勾起了海兰的愁意,她勉强笑道:“不过有个孩子总是好些。红颜易逝,谁又保得住一辈子的花容月貌呢?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君恩怜惜,下半辈子倚仗着孩子罢了。比起婉嫔无宠亦无子,咱们已经算是好的了。”
如懿怅然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没有孩子,哪怕本宫位居皇后之尊,也是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海兰与意欢相对默然,彼此伤感。半晌,意欢才笑了笑道:“瞧咱们,明明是来给皇后娘娘贺喜的,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只盼着娘娘宽心,平平安安生下个小阿哥才好呢,也好给五阿哥和十阿哥做伴儿啊。”
如懿亦笑:“可不是。五阿哥虽然养在本宫膝下,但本宫如今有孕,怕也顾不上。还是海兰自己带回去照顾方便吧。”
海兰接了永琪在身边,自然是欢喜的,于是聊起养儿的话来,细细碎碎又是一大篇,直到晚膳时分,才各自回宫去。
翊坤宫中一团喜庆,中宫有喜,那是最大的喜事。皇帝择了良辰吉日祭告奉先殿,连太后也颇为欣慰,道:“自从孝贤皇后夭折两子,中宫新立,也是该添位皇子了。”
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永寿宫中却是一片寂静,半点儿声响也不敢出。
嬿婉忍着气闷坐在榻上,一碗木樨血燕羹在手边已经搁得没半点儿热气了。春婵小心翼翼劝道:“怒气伤肝,小主还是宽宽心,喝了这碗血燕羹吧。”
嬿婉恼恨道:“喝了这碗还有下一碗么?停了本宫这么久的月俸,以后眼看着连碗银耳羹都喝不上了,还血燕呢?”她想想更加气恼,“偏偏本宫的额娘不知好歹,又来跟本宫伸手要钱。钱钱钱,哪里变出这么多钱来,难不成还要去变卖皇上给的赏赐么?”
春婵半跪着替嬿婉捏着小腿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皇上喜爱小主,明里暗里地赏赐下来,小主还在乎这点子月俸么?”
嬿婉愁眉不展,道:“月俸虽小,也是银子。在宫里哪里不要赏人的,否则使唤得动谁?银子流水价出去,本宫本来就没有个富贵娘家,一切都指望着皇上的赏赐和月俸。如今少了这一桩进项,到底难些。”
春婵帮着出主意道:“那也没什么。有时候织造府和内务府送来孝敬的料子堆了半库房呢,咱们也穿不了那么多,有的是送出去变卖的法子。左右也不过这一年,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合宫大赏的时候,多少也熬出来了。”
嬿婉听到这个就有气,顺手端起那碗木樨血燕羹便要往地下砸,恨道:“舒妃生了阿哥,皇后也有孕!为什么只有本宫没有?!明明本宫最年轻,明明本宫最得宠!为什么?为什么本宫偏没有?!”
春婵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死死拦住嬿婉的手道:“小主,小主,奴婢宁可您把奴婢当成个实心肉凳子,狠狠砸在了奴婢头上,也不能有那么大动静啊!”
嬿婉怔了一怔,手悬在半空中,汤汁淋淋沥沥地洒了春婵半身,到底也没砸在地上。春婵瞅着她发怔的瞬间,也顾不得擦拭自己,忙接过了汤羹搁下道:“小主细想想,若被外人听见,皇后娘娘有孕这么高兴的时候您却不高兴了,那要生出多大的是非啊。好容易您才得了皇上那么多的宠爱呢。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有孕也好,她不便伺候皇上,您便死死抓着皇上的心吧。有皇上的恩宠,您什么都不必怕。”
嬿婉缓缓地坐下身,解下手边的翠蓝绡金绫绢子递给她道:“好好儿擦一擦吧。本宫架子上有套新做的银红织金缎子对衿袄配蓝缎子裙儿,原是要打发给娘家表妹的,便赏给你穿了。”
春婵千恩万谢地答应了,越发殷勤伺候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