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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
去年的同一天,对整个大燕朝而言都是个重大日子。
禛顺十二年七月十六,禛顺皇帝拖着沉重病体,亲御皇极殿,行内禅大礼,授玺于嗣皇帝。因太子于多年前早逝,二皇子白源琛登基为帝,定次年年号为咸嘉。
礼部鸿胪寺官诣长安门城楼之上,恭宣咸嘉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金凤颁诏,宣示天下。
诏书明示:“归政后,上至军国重务,下及黎民琐事,诸凡事务盖由嗣皇帝一人决断,朕不予过问。望诸臣躬倾力辅佐之。”
禛顺皇帝由此成为大燕朝开国二百八十七年以来的头一位太上皇,并不欲训政,将政务全权交给儿子,安心养病去了。
而同一天在平远侯府的内宅,人们还远没意识到这件国家大事对自己有何影响,他们的关心重点,都集中在大小姐赵绮雯自尽未遂一事上。
其实刘氏在灵堂上没有说谎,她再肆意妄为,也没胆量瞒过公爹私嫁小姑,将绮雯嫁入东昌侯府做填房确实是赵老爹应允了的,毕竟老东昌侯出的彩礼价码十分诱人。若非看到父亲也指望不上,绮雯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得自尽。
看在女儿险些殒命的份上,这门亲事自然就此作罢,赵老爹也有些讪讪,宽慰了女儿一番之后,就又出京回辽东任上去了,并没发觉病榻上的女儿已经换了瓤子。
绮雯魂穿之前是个有名无实的小演员,上学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毕业就失了业,一直没有捞到正经角色来演。
事实证明,不得志的人决不能借酒浇愁,尤其不能独自在家点着炉子关着门窗借酒浇愁。要不是实践了这一回,绮雯也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就会一睡不醒的体质。她平生头一回喝高了,就落了个被煤气熏死的结果。
唉,天妒英才啊!如果上天能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会为了省几块天然气费而在出租屋里点了一个蜂窝煤炉子。这年头用蜂窝煤的人本就不多了,大概她会是历史上最后一个死于蜂窝煤一氧化碳的可怜虫。
不过事情总有好的一面,穿越后她终于用上了职业特长。醒来时身体羸弱不堪,记忆七零八落,她也及时入戏,没在一家上下面前露出半点马脚。
经过这次风波,刘氏暂时消停了,不来招惹她。下人受了赵老爹的交待,也对绮雯百般周到。绮雯得以休养生息,有了充分的时间整理记忆,熟悉环境。
赵老爹官拜蓟辽总督,相当于军区总司令,官做得着实不小。只不知他这一对儿女是随了谁的性子,竟成了一对儿窝囊废。赵老爹想找个厉害的儿媳妇替他管家,就为儿子娶了刘氏进门。
绮雯不能理解,刘氏也算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大小姐,有个官拜礼部尚书的老爹,怎就没见一丁点的文艺范儿,反而是一副穷疯了的*丝相呢?
刘氏以只进不出为人生信条,财来就欢天喜地,财去就跳脚骂街。从田庄铺面的收支到家人仆婢的月钱,她能节俭的就节俭,能克扣的就克扣,攒下的钱能据为己有就据为己有,能送回娘家就送回娘家。仗着公爹常年不在家,她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
刘氏这般一把死攥,府里难免遇到开支紧张。这样时候,刘氏的解决之道就是把赵仕进的通房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丫头和健仆卖个好价钱。之所以联系东昌侯府那门亲事,是因为刘氏发现小姑子成色上佳,应该能卖个顶顶好的价钱。
绮雯没打算去为原主报仇,本想安安分分做个侯府千金等待嫁人就得了,料想老爹见她都死过一次了,也不至于再给她找一门太不靠谱的亲事。
只是身为法治社会成长二十多年的五好青年,某次亲见一个小丫鬟因打破一只宫灯就要被刘氏命人打死,绮雯还是没忍住出了手。用的手法很简单。
“如今正是今上严肃法纪的当口,听闻前日吕大人家的夫人便因致死了一个丫鬟而惹上了官司,被宫里下令罚了两个月的禁足。”
刘氏毕竟段数不高,当即被唬住了,等事后从下人那听出奇怪再想来计较时,那小丫鬟已经拿了绮雯给的私房钱和身契跑没影了。
有些人和事就是不沾则以,沾上一点就难再甩得脱。
刘氏一看,好啊,我不搭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竟然还敢来招惹我,你分明就是作死!
战火就是这样点燃的。刘氏开始变着法地苛待整她,绮雯就一边维持着自己的白花形象,一边找府中各大有头脸的下人“哭诉求助”。
这些下人中的大佬们大多比刘氏有远见,早就对大奶奶的作风看不过去,又牢记侯爷离家时好好照顾小姐的嘱托,轻轻松松就被“柔弱无助”的大小姐团结在了一起,与刘氏摆开了阵仗。
未嫁女不好过多参与理家,总需要掩盖几分锋芒。绮雯的特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每每出招之时,都会配上“不知如此处置,是否妥当。”“嫂嫂理家也是不易,你们诸位且谅解些。”之类无辜语言,外加柳眉轻蹙、迟疑难决等白花表情。
即便是手边最忠心的下人,都没察觉大小姐是在使心机,与原来相比,大小姐似乎只是个性坚强了一点点,运气也好了一点点而已。
刘氏则一直以为是下人们的背叛导致了自己的霉运。
管家的权柄一步步握到了绮雯手中,刘氏明着跳脚撒泼,暗里耍手段使绊子,能想到的招都使了,还是无济于事。
掌握了侯府经济命脉,绮雯越来越看出,赵老爹虽懒得管事,却不是个笨人,家里的财产看似由刘氏全权分配,实则大头都在赵老爹自己手里把持。刘氏再有心把整个侯府搬回娘家,只要赵老爹活一天,就一天别想办到。
不过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一点财产零头就能让刘氏折腾得如此嗨皮呢?
前赵大小姐万事不上心,绮雯在记忆里归纳不出多少有用信息,只能自行探听摸索。一个隐含的危机也就浮现于她眼前——她家实在很有钱,有钱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就说这羊角宫灯吧,听说那玩意是拿羊角煮软了,塞进去一个模子撑大,然后再煮软,再塞一个更大的模子撑大,往复多次,最终将一只羊角撑成一个老大的灯笼形状,质地好似毛玻璃,轻薄如纸。等用作灯罩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和羊那种动物有个毛线关系。
过程中如果撑破了或是撑得厚薄不均,就宣告作废,极其考验手艺。可以想见,这是种极贵重的东西,市价至少十几两银子一只。可他们家,竟拿这种灯笼当路灯,院子里、廊子底下,四处悬挂。
当然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些都是刘氏嫁进来以前购置的,自她管家以后,家里再没添置过什么值钱东西,要不那小丫头怎会因为打破了一只就差点被刘氏判了死刑呢。
话说回来,这巨额财产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家的爵位是自绮雯她祖父那一辈才受封的,赵老爹他爹和他爷爷当年都只是行伍小官,他爷爷一步步熬到了总兵的位子上,在西北一次大规模平乱战役里连带赵老爹他大爷一同英勇战死,留下的赵老爹他爹也拼去半条命。
总算仗还是打赢了,赵家居首功,朝廷就给赵老爹他爹封了侯爵,厚赐了宅邸和金银。赵老爹遗传了他爹的尚武本领,大概还青出于蓝,凭自己的本事从荫职武将做到了总督。
算起来他们家发迹了才二十几年时光,从前也不是什么富户出身,按理说不该会攒下了这么多的钱。
以赵老爹与刘氏有着相同的拜金爱好来看,绮雯能肯定他不是个清官。不过一个戍边武将的不义之财又能是哪儿来的呢?
内宅下人里知晓外面大事的可谓凤毛麟角,绮雯又不好多接触外面的男仆,是以断断续续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才算把这些疑问大体解答。
大燕朝实行的是卫所军屯,边防军队在不打仗时期种田来自给自足,赵老爹领兵驻守辽东近十年,已经成了手下土地无数的军官地主,把那些本该上交国家的军田收入十之八.九都揣进了自己腰包。
绮雯听得冷汗发冒,但后来得知,这其实不算什么。地方总兵侵吞军田收入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多判个贪腐,罚罚款了事。
不过,赵老爹还将边贸生意摸上了手。东北那边的老外们要与大燕朝做生意,需要先给赵老爹进贡,这成了赵老爹军田之外另一个重要进项。
绮雯冒了更多的冷汗,但后来得知,这也不算什么,边防总督们几乎都这么干。
国库常年赤字,军队发不出军饷,经常闹哗变,那没关系,各个封疆大吏都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地方百姓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那没关系,各级政府官员都是盆满瓢满子孙无忧。
更有甚之,政府大员都是明码标价。刘氏为何是那个德行?就因为她爹是个只会捞钱的货色。
这是个何其礼崩乐坏的鬼时代?当绮雯确定了大燕朝已经开国二百八十七年这个数字,就不觉得奇怪了。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清朝二百六十七年,还有五十多年的半殖民地,这个大燕朝已经够长寿的了。
新帝就在她魂穿同一天登基,听说他勤于政务,雷厉风行,意图力挽狂澜,扶将倾大厦,尤其大力肃贪,几个月下来就已剐了好几个巨贪首恶,绮雯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恐。
她不想改朝换代,更不想被满门抄斩。
怕什么来什么,过完年入春之后出了一件事。北部戎狄异族大举进犯辽东,守将赵顺德不得已放弃辽东重城锦州,退守宁远,拒敌宁远城外。
这事起初是当做战功报上来的,好像是说要没有赵老爹的英明神武,宁远也是守不住的。但很快京城的人们就听到了不同消息。说是赵老爹是私自跟戎狄头目谈好了条件,收了几十两黄金,把锦州城卖给人家的。
绮雯这回就不是冒了冷汗,而是打起了摆子——这不是贪赃枉法,而是妥妥的通敌叛国啊!皇上不管是判满门抄斩还是诛灭九族,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是绝逃不掉的。
向她说起这事的下人还宽慰绮雯说,这事铁定是谣传,侯爷再怎样爱财,也没胆量做这么大的买卖。
其实绮雯也深以为是。依她推想,赵老爹很可能是被敌军忽悠了,敌方代表送他几十两黄金,声称是要进城做买卖,到时却带人冲进城内烧杀抢掠,应该是这样。
换言之,赵老爹犯的罪是玩忽职守,比蓄意的通敌叛国还是差着老大一截。虽说都是死罪,却有着死一个和死全家甚至全族的本质区别。
可是她这么看,不代表挚阳宫里那位皇帝也这么看,从今上这大半年来不断对各大巨贪抄家罚没的作风来看,他怕是在有意用这种办法为国库创收。
绮雯觉得自家这块肥肉很可能已经列在皇上的黑名单上了。说不定把赵老爹从玩忽职守说成通敌叛国的风声还是皇上故意放的呢。
前几天赵老爹突然回家了,绮雯猜着他是回来转移财产和疏通门路保命的。大概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赵老爹刚回家两天就暴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