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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晚间,小厮凉风引着德慧老和尚来到内室时,袁长卿正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炎风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解着裹在肋下的纱布。
十六岁的少年,肌肉虽然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雏形,那劲瘦的身躯看上去颇有种青涩的美感。
快七十岁的老和尚羡慕地拍拍袁长卿的肩,将炎风推到一边,弯腰看了看重新结痂的伤处,一皱眉,瞟了一眼袁长卿,恶作剧地伸手戳向伤口。
袁长卿跟早有防备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应还挺快。可怎么就又伤到了?”
“一时大意。”袁长卿答着,又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道:“还好,都结痂了。”
“没小姑娘给你那两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长卿惊诧地扭头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声,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了,又从怀里掏出亲手配制的药膏,一边观察着那道细长的伤口一边道:“你师傅我最是体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装,也得装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着药时,袁长卿一直那么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现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厮巨风忙端了盆水过来给他净手,炎风则接替了他,拿块干净纱布给袁长卿重新裹住伤处。
老和尚一边洗着手一边头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说我可以帮你,偏你不肯。我还当你找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能人,谁知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在你眼里,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长卿从凉风手里接过衣裳自己套了,又向着另一个想要上前帮忙的小厮景风挥了挥手,一边结着腰间的系带一边道:“而且我也不想让您搅进这趟浑水里。怎么说您老都已经是界外之人,原不该以这些凡尘俗事来打扰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连受伤的事都得瞒着我!”老和尚不满地擦着手,一回头,见袁长卿已经穿好了中衣,不由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虽然袁长卿已生得身长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着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宽阔,可到底仍残留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看得老和尚心头一涩,感慨道:“若是老令公还在……”
袁长卿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没什么‘若是’。”
老和尚一默。别看他这会儿看着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当年行脚苦修时,他曾一度以僧医的身份随袁家军出征过,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结下一段过命的交情。袁长卿出生后,老令公便把这长子长孙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长卿,除了寄名的师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袁长卿不是个擅长处理情感之人,老和尚这充满温情的目光令他一阵不适,便避着老和尚的眼道:“师傅说过,往事可忆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里撒泼打滚,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蠢。”
老头儿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叹着气道:“我记得我只说过前面那半句,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长卿沉默着弯了弯眼角,大概应该算是一个微笑了。
此时景风手里正举着件道袍。袁长卿伸手去接,小家伙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袁长卿看看他,微一摇头,便妥协地转过身去,任由景风服侍着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着手臂,好方便景风帮他整理衣襟,忽然就听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个姑娘的主意吗?”
“什么?!”袁长卿一惊,蓦地回头看向老和尚。不知为什么,和尚这句话竟叫他惊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儿的主意?!他没有……至少他觉得他没有!
此时老和尚已经坐回了蒲团上,抬着花白的眉看着他道:“你那个‘五叔’可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他都告诉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这样的大事,偏你竟什么都不说。你有什么打算?还有你外祖和你舅舅们,你告诉他们了吗?”
老和尚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只得到袁长卿一阵沉默回应。
和尚也算是看着袁长卿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想跟人讨论此事。德慧叹息一声,摇着头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气,你不说,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袁长卿却忽然想到,十三儿也这么向他抱怨过……而,那时候他好像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
见他仍是那么沉默着,老和尚又叹了口气,败退下来。顿了顿,到底又嘀咕了一句:“这袁四……”
和尚所说的袁四,便是袁长卿的四叔,袁礼。
袁礼因为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有三个可作顶梁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当年,对这小儿子也都是多有放纵的,因此养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纨绔禀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后,袁家成年男丁尽丧,竟只余下他一个。偏袁家铁军里幸存下来的老人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哪能服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于是这十来年间,袁礼拿不下袁家军,袁家军的老人们也不服袁礼的管束,以至于好好的一个袁家军,如今竟形同一盘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礼的袁家军老人们又总是抬出袁长卿来,说他身为长子长孙,理应是继承袁家军的正统。那袁礼原就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因着这些话,就更是视袁长卿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
“那几个老家伙,还来找你吗?”老和尚问的是袁家军的那些老人们。
袁长卿摇摇头。
“他们……”
“放心,我有数。”袁长卿截着老和尚的话道,“军中只凭实力说话,四叔实力不够才引得众人不服。且不说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道:“亏你一直想得明白。”顿了顿,又颇为心疼地拍拍袁长卿的肩,“苦了你了。”
“习惯就好。”袁长卿淡淡说道,从巨风手里接过茶盏奉给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让你外祖帮你?这件事可关乎着你的终身。”
袁长卿摇摇头,将自己的那盏茶放在一旁,抚着肋下的伤处道:“时机不对,他们也是挑着时机才敢这么做的。”顿了顿,又自嘲一笑,“所以说,天下没有蠢人。”
德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就是说,你有意选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听老和尚这么说,袁长卿倒不像第一次那么感觉惊悚了。他按着伤处摇了摇头,正待答话,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个未来的丈人,人家对这门亲事可不太乐意啊。”
袁长卿一怔。他一直以为五老爷挺欣赏他的……
“可要我替你说合说合?”老和尚道。
袁长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扭头端过茶盏,将那仍烫着的茶水一饮而尽。许是茶水太烫,烫得他一时不知所措;许是老和尚的话太过出乎他的意料,总之,忽然间,他一向清晰的思维竟出现了一点混乱。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觉恢复正常,他才渐渐镇定了下来。于是,他这才忽然想起,其实他早就已经定了主意是要选侯家十一娘的,而且他那位亲亲“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其实这时候他只需要略有几个动作,就能叫不太乐意的侯家老太太点头了,可他一直下意识地拖着没有动作……
忽地,他的脑海里闪过十三儿那双含讥带嘲的狐狸眼。
袁长卿心头一慌,蓦地端过茶盏又是一饮而尽……
他一愣,低头看向茶盏——茶盏里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看着一向沉着稳健的他竟难得的乱了方寸,便回头冲着炎风挥挥手。
炎风会意,将屋里的人全都带了下去。
老和尚这才回头问着袁长卿:“你喜欢那个小姑娘?”
袁长卿的肩一震,耳根蓦地一片飞红,避着眼道:“胡说!”
“是吗?”老和尚伸手过去拿起茶壶,亲自给袁长卿仍端在手里的空茶盏里续了点水,道:“我听到你邀请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来着。”他放下茶壶,盯着袁长卿的双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们死缠着你,你都不会给个眼风的。”
袁长卿飞快看他一眼,皱眉道:“我……是有正经事要说!”说着,不顾仍烫着的茶水,竟又是一饮而尽——也亏得老和尚算计到了,只给他倒了一点点的茶水。
看着他明明被烫到了,却硬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德慧摇了摇头,忽然扬声冲着外面叫道:“炎风,你那里可有镜子?”
“镜子?”袁长卿一阵不解。
炎风也是一阵不解,但到底从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镜送了进来。
“拿着!”老和尚将镜子递给袁长卿。
袁长卿接过镜子。
“看着。”老和尚抬起他的手,让他面对着那面镜子,又道:“你喜欢十三儿?”
袁长卿一窘,蓦地抬头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却一指那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袁长卿依言低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他仍是他。
他又抬头看向德慧。
德慧道:“看着镜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喜欢十三儿?”
镜子里的袁长卿,那浓密的睫毛忽地就闪了一下,原本深浓的眸色竟似微微荡漾了起来一般,透着股迤逦的水波……
镜子外的袁长卿一惊,忽地将那面镜子反手盖在蒲团上。
“我没……”
老和尚摇摇头,将一根手指横在唇上道:“人的嘴是会说谎的,唯有这里,”他指指胸口,“这里不会说谎。便是自己想骗自己也骗不了。”
*·*·*
三和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因着第二天上午他们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着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东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帮忙,却被三和塞了本书,推到了一边。
五福虽然利落地帮着忙,可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时不时地摔盆打碗着。也亏得她收拾的是细软,不怕她的摔打。
虽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脸色早摆在了那里。
看着她将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压进衣箱,三和叹了口气,停了手,问着她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怨气倒是说出来啊,只别拿姑娘的衣裳撒气,弄坏了又得听你叫着‘怎么办’了。”
五福被炎风拎着衣领扯出凉亭时,三和正在到处找着棋子,因此她并不知道那一幕。珊娘虽然知道,却一直故意装着没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说起来,五福比珊娘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已经十五了。作为一个大姑娘,被个小子当孩子似地拎着衣领丢出去,便是没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丢了脸。偏她这么记恨着那个张狂的小厮,却是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扎小人儿都不知道该扎谁,所以她才万分气恨难平!
“今儿遇到一个特别讨厌的人!”她跺着脚道,“偏想要做小人扎他,又不知道他叫什么……”
“叫炎风。”靠在窗边看着书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惊,扭头看向珊娘,蓦地尖叫一声,“姑娘看到了?!”
珊娘这才发现她说漏了嘴,忙拿书一掩嘴,无辜地眨着眼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姑娘……”五福涨红着脸一阵跺脚。
珊娘赶紧翻身坐起,拿着书闪出房门,又探头笑道:“你们忙,我出去转转。”
三和忙道:“这么晚了,姑娘可别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应着,便笑眯眯地跳下了台阶。
若说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是死去时的那个年纪,可许是她这身体到底才十四岁,也许还有身边人都拿她当个孩子看待的原因,渐渐的,她越来越忘了她该有的年纪,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了。便是这么随意下个台阶,她都忍不住想要蹦着下去……
她蹦下一级台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稍嫌幼稚的举动,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这会儿五老爷和五太太正在屋里说着话,隔着门她都能听到五老爷的笑声。侯玦在侯瑞屋里,二人好像在玩着从庙会上买来的什么东西,且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倒厦房里,那些跟出门的下人们正收拾着行装,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倒是没人注意到她这点小小的跳脱。
珊娘咬着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见果然周围没人,便跟只小兔子似的,一级一级地从台阶上蹦了下去。
她却是不知道,那棵银杏树的枝叶间,正藏着个人。那人默默凝视着她,心里一阵起伏不宁。
到了此时,如果袁长卿还不知道他面对十三儿时的那种起伏不定,代表着什么含义,他也不会被那么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对她起了什么绮思,他脑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着,有些事是可以经过努力去争取的,而有些事,却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的……比如,父母双全。
比如,她也愿意……
聪明的十三儿早说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袁长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至少是个有原则的坏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意的事,他绝不会去强求……
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烧起来时总觉得难以克制,可烧完后很快便能回首天涯。万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见到她时,怎么也该是端午过后。有着这么一段时间的间隔,想来再大的草原也该过完火了……再见到她时,想来那些绮思旖念也该被理智冲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东西一样,渴望过,评估过,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转身走开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么?叫他就这么把她看进了眼里?!
树下,珊娘弯腰捡起一片银杏落叶。她走到月光下,举着那片叶子遮住月亮,然后看着被月光镀了层金边的银杏叶,弯着双狐狸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