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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辉卿当然是不会讲什么故事的,他用了极其简单的办法,让今昭直接看到他的一段记忆,比起黑衣主教,房东大人无须借助任何道具,只是轻轻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那梦的背景,仿佛也是眼下这时代,离不了太远,差不去太多。
那也是北平,正南正北的九宫格胡同把四九城分割成为一盘棋,每个格子里都有繁华混搭市井的独特味道,与天津和上海那种一路人间富贵花的西洋气象不同,北平到底是保守了点儿的,老式的院子比比皆是,倒是洋房不多见。
眼前房东大人的故事里,这栋洋楼看着很眼生,周围的环境大约是东直门附近,今昭跟着陈清平来过这地方买豆皮儿。
记忆故事之中的陈辉卿还不是清平馆的房东大人,因此宅居于东直门的这栋洋房,正如每年的年夜饭那样,陈辉卿住在这里,饮食起居,却没有人发觉,而神鬼界凡有会需要坐镇,便有车来接,也不以为怪。甚至每每四时八节的关要,这栋公馆门口各路牛鬼蛇神等着陈辉卿出现,盛景非凡。
光是今昭在这里围观的一个傍晚,就有四路人马来请房东大人出面,阵势颇大,热热闹闹,以她的视角,完全感觉不到这公馆里只有一家子。
一早上这家只有一对夫妻和幺子共计三人,但诸如粥饼小菜之类的早餐,竟然本帮菜混搭粤式早茶,林林总总有30样!
今昭瞧着陈辉卿混在人家餐桌上吃早餐,深深觉得,房东大人,说不定是冲着这家厨子好去的。
从这家人这些记忆片段里不难看出,这家还有一位少爷,年纪并不大,从日本留洋归来,在教会学校里教日语,平日里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偶尔回来吃个晚饭,从时不时便有女学生偷偷尾随他的境况来看,这位少爷在学校里还是颇受欢迎的。以今昭的今人眼光来瞧,的确是一位清俊稳重的好对象。
今昭跟着陈辉卿的视角,在琐碎的记忆的菲林之中穿梭,最后一日见到那位少爷,是一个雨天。
这一天天空满布豪雨,如流如泄,直到太阳落山,才敛去声势,露出一角晴天。
日暮之后,这少爷要赶着回学校,明日好上早课,因此便让家中的司机送他回去,陈辉卿恰好要到附近一处鬼门会面鬼王,便也搭了这一趟顺风车。
今昭所见,便是这车中的境况。
这辆车是德国产的老爷车,车内倒是宽敞,手工的皮坐垫也很舒服,只是,车中尚还坐着除了司机与两位男士加上自己之外的第五人。
那是一个梳着一根通底儿大麻花辫儿的姑娘,穿着富贵人家的下人穿的那种素褂子和黑裤子,脖子上深深的掐痕,就连今昭也都看出来,这位姑娘是个被掐死的冤魂,正一脸仇冤地看着那个司机。
从姑娘仇视的目光来看,凶手是这个司机。
等等啊姑娘不要让一个无辜的好人跟你陪葬啊!
今昭面露不忍,按照这个姑娘的眼神儿,这车一定出事儿,房东大人和她是不会有事的,会出事的,也就是这少爷了。
要是真的出点儿什么事儿,这少爷算是躺着也中枪了。
麻花辫儿的女鬼坐在副驾驶席上,司机浑然不觉,后排座那位少爷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而他看不见的身旁,坐着一脸同情不忍心的太岁和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房东。
老爷车在雨帘之中缓缓行驶,那麻花辫儿的女鬼有些凄惨地开口:“你们能护住少爷吗?少爷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啊,你看得到我们啊。”今昭有点吃惊,拿不准如何应答。
女鬼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那个司机,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什么决断一般。
今昭坐等下文,尽管她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
“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把我和孩子,都闷死了。”麻花辫儿女鬼解释得很干脆利落,转过头看着今昭,虽死相并不好看,瞧着略略吓人,但那眼神表情中已经没有任何的自伤自怜或者满腔愁愤,平静得出奇。
“啊……”今昭张了张嘴,还是不知如何应答。
“欠命换命,天经地义,天地不收,我来收。”麻花辫儿女鬼平静地转回头,“前面河边,我就动手,请你们护住少爷。”
“万一,万一这少爷……”今昭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护住这车里的无辜群众,她这会儿差不多算是个入梦者,萃梦师的技能,她还没学过啊!
“好的。”陈辉卿突然出声。
麻花辫儿女鬼点了点头:“多谢您,如果我还能,我会报答您的。”说完,她愣了一下,旋即无奈一笑,“只不过杀人厉鬼,恐怕我也没有来生了。”
“你会有的。”陈辉卿郑重地说。
今昭看着这两个人的对话,心中微微泛起酸楚。
老爷车很快就行到了什刹海水域旁,天雨已过,路上显得湿滑,这个时间,行人早已经归家,只有阵阵晚风吹拂荷塘无月之夜。
麻花辫儿女鬼已经从副驾驶席上消失不见,而那司机却是双目赤红,神气一变,开过一段垂柳路后,在一个转弯处,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手里一个松脱,那车头便仿佛有人拉扯着一般,直奔着水面而去。
今昭惊呼一声,这动作来的太快!
那少爷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朝着今昭的脸看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今昭觉得,他看见她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老爷车滑下堤岸,冲向池塘,已经有水汽扑面而来,没顶也应只是瞬息。
陈辉卿一把拉住那个少爷,打开车门,在车落水之前,跳了出来。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辆车的车头已经碰触到了水面,然想象中的落水境况并没有发生,反而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将今昭的整个视野爆满,待到她恢复清明,那女鬼不见了,司机和车子滑入了水中。
陈辉卿抬手顶着那白光的势头,有仿佛烛花爆破的声音落入耳鼓,那白光气势汹汹,偏巧赶到陈辉卿的身前,似乎不堪陈辉卿这一抬手的动作,忽地一颓,敛去锋芒,消失不见。那只是瞬息时间,便已经天地变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周围还是雨湿燕返。
今昭愕然。
准确地说,那白光,收敛进了那位少爷的身体里,就好像首饰盒子一扣上,里面的珠光宝气全都看不见。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白光跟资源回收一样,咻地一下,被收回身体。
之前,她只是看见过,这样的白光,被人释放出来而已。
在那个时候,那个海边,那个危机的时刻,那种类似于陈辉卿,但她明知道不同的白光。
与陈辉卿的星芒月魄似的漂亮白光不同,这种白光刺人眼目,无法直视,光辉之盛之烈,难以描述。
陈辉卿似乎也有些吃惊,歪着头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少爷,那少爷缓缓睁开眼睛,可那眼睑下流露出的并非是人类的目光,而是白色的炫目光芒,有奇异的寂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直接魔音入脑。
没错,今昭听到了“寂静的声音”,那是一种奇异的语言,分明在说,却没有声音,分明在表达,却完全听不见。
今昭完全听不懂这声音,但她却发现,即便是在陈辉卿的记忆里,她也流泪了。
“没记忆有能力,是第二代啊……”陈辉卿恍然大悟。
那白色的光芒回答了什么,虽今昭不懂,却也清楚那必然是灾厄,因为陈辉卿在这句应答后,整个人的情绪骤然一变,肃杀而残酷,低冷地吐出一句:“那就去死吧。”
说着,他的手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仿佛是一条白色的鞭子,又或者说是白色的蛇,也可能是白色的绳子,那白练一样的东西卷向了那位少爷的身体,立等响起可怕的入脑的惨叫。
今昭第一次见到了陈辉卿的武器,但是,这玩意到底是什么,活的死的?鞭子还是绸缎?
就在她满腹疑惑地欣赏陈辉卿爆发了她初见时的总攻气场抖鞭子的时候,眼前的画面突然像是停电一样,断线了。
后面的事情今昭不知道,因为在房东大人发大招之前,她被推出了这段记忆。
“这么说,这种白光,是一种生命形式了?”今昭问陈辉卿。
“是的。”陈辉卿回答。
今昭想了想:“那个雀舌,属于第三代,这样算,有记忆有能力?”
“是的。”陈辉卿继续回答。
今昭突然沉默,她拼命忍住想要转过头去看陈清平的冲动,一条不甚清晰但可猜度的线索在她的心中扯了起来,无法压抑,不可言说。
陈清平曾经用那种白光,保护过他们,仅仅一次,唯一的一次爆发,像是个奇迹。
没记忆,没能力,第一代。
当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这一切绝非突然,一切正有因果,恰当解惑。
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
她微微颤抖,坐在她另一边的卫玠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回到陈公馆一路,今昭都十分沉默。
默然地进屋,换了衣服,跟着陈清平到厨房去,跟着朱师傅将厨房里的小工都赶出去,三个人默默地做着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事情,就如同往常。
“夜宵的话,吃什么?”朱师傅问今昭。
今昭心不在焉地指了指,再醒过神儿的时候,朱师傅已经把荷叶饼上屉了,边调着火候边无奈地笑:“年轻人吃东西,就是任性啊。”
“你竟然大半夜要吃烤鸭,我也服你。”蔓蓝一边嚼着珍珠小圆一边竖起拇指。
晚餐后沈少沈鲜衣差人送来了一只便宜坊的烤鸭还没有动,厨房小工一直小心地打小火燎着,这会儿虽然不尽新出炉的新鲜,但也是香气扑鼻。
今昭看着陈清平拿起刀来,一层一层,先剔了烤鸭皮,这皮里沁了香料,加之便宜坊一直用的是焖烤,鸭子不见明火在炉子里被烘焖熟,饱含了油水,糖色漂亮,鸭皮脆甜香浓,蘸着糖桂花是一绝,去了鸭皮再剔除鸭肉,一片一片的净肉随着刀路在白瓷盘子里铺成茶花的形状,鸭肉里却没那么多烟火气息,倒是原汁原味;最后一剔是皮肉相连,倒凑成了茶花的一圈儿花边儿,这会儿瞧着仿佛有点十八学士的意思了。
白亮的刀刃配着陈清平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有一种节奏轻快的韵律美感。他是如此一丝不苟,仿佛眼前寻常的烤鸭,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美味,务必耐心细致,供奉以艺术感。
看着看着,今昭觉得眼眶有点潮。
一盘鸭子上桌,配了荷叶饼和凉拌的香椿苗儿黑豆皮儿,倒是解了不少腻,至少家里这几位爷没什么意见,可能有意见的玉卮这个时候早就睡了,蔓蓝跟着老元熬了这些日子,正馋着陈清平的手艺,一屋子人吃得倒是很香甜,浑然不顾这已经是不当应吃的三更半夜,吃夜宵已然罪过,更何况吃烤鸭。
甜面酱和老虎酱做了混,鸭皮蘸着糖桂花,同鸭肉和皮肉相连一同,稍带点儿青叶嫩绿卷入荷叶饼,而后层次丰富分明的感觉便在嘴里弥漫,那是鸭皮与糖桂花的甜腻,皮肉蘸酱后肉汁鲜嫩的浓郁,老虎酱的丰辛,甜面酱的咸鲜回甘,还有香椿苗独特的馝馞。
今昭吃了一半就放下了,有些怏怏:“我吃饱了,睡了喔。”
一屋子人忙活了大半夜,就连老元和蔓蓝也因为做毛猴儿派出去当探子,这两天也没得歇息,因此赶上这一顿大肉,都吃得欢悦,谁也没在意今昭的疲惫和心不在焉。
今昭转过走廊,来到了后花园子里,自从这里出现过女鬼,陈辉卿就布下了法阵,现在就算是打死在蚊帐上的蚊子冤魂,也别想溜进来了。
太过安静的后花园,其实也有点可怕的。
今昭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叹了一口气。
那种光芒生物,第二代没记忆有能力,第三代有记忆有能力。
那么,第一代呢?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对吗?
曾经在密林森林和大西洲那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突然清晰,原来,她早就觉得,他们之间,两个世界。
原来如此。
“呦~小太岁你在这里呀~”柔滑轻软的声音传来,酒吞童子敞着领口,无限风光地晃悠过来。
“干嘛?”今昭虽然知道目前这家伙是一条战线的,但还是对他充满心理阴影。虽然她见过他成为贺兰敏之的模样,那么清逸风流,然刻在心中的记忆,还是那大腿里捞出来的一碗红豆。
“不干嘛,跟你聊聊。”酒吞童子坐在了花架子下面的秋千上,眯起眼睛瞧了瞧天边的胧月,突然面色一敛,刹那间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沉和端素,带着逝去的风流年代的高远。
那一瞬间,酒吞又变回了姬晋。
那个让武则天女皇也甚为神往的王子乔。
天人王子轻眉浅笑:“太岁,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